父亲的黑皮笔记本总锁在书桌抽屉里,钥匙串上挂着枚褪色的党徽。我十七岁那年偷摸打开过一次,最后一页用红笔写着:“1998年7月,愧”。那个字被墨迹洇透了纸背,像块永远擦不掉的疤。
那年夏天,长江大堤告急。父亲时任镇水利站站长,带着施工队在堤上守了四十天。我记得母亲每天傍晚都往搪瓷缸里泡浓茶,说要等他回来喝。直到第八天夜里,他被人抬回家,左胳膊打着石膏,裤腿上全是暗红的血渍。
“有人偷挖防汛沙袋。”他躺在床上,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木头,“我拦着,被铁锹划了下。”母亲给伤口换药时,他突然攥紧拳头——偷沙袋的是远房表叔,想加固自家临河的猪圈。“他说看在奶奶的面子上放他一马。”父亲望着天花板,“我没答应。”
后来表叔家的猪圈被洪水冲垮了,奶奶拄着拐杖来骂父亲:“你当官当得连心都没了!”父亲跪在奶奶面前,后背挺得笔直:“堤上有两千人等着救命,我不能让沙袋变成他家的墙。”那天晚饭,他把自己关在书房,笔记本上多了个“愧”字。 爷爷知道这事时,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。他是退休的老法官,一辈子没为谁开过后门。弥留之际,他拉着父亲的手,枯瘦的手指在那本笔记本上点了点:“这个字好。”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,“知道愧,才守得住心。”
爷爷走后的第三年,父亲遇到了更大的坎。镇里要修跨河大桥,招标会上,有家公司的报价低得离谱。“这里面肯定有问题。”父亲把标书摊在桌上,钢笔在“材料规格”那栏画了圈。那天晚上,公司老板找到家里,皮包里露出整捆的钞票。“张站长,通融下,咱们三七分。”那人笑得满脸褶子。
父亲没让他进门,就站在防盗门内说话。“我爹审过贪污案,”他指着墙上爷爷的遗像,“有个局长贪了十万,在牢里哭着说,第一次伸手只拿了两条烟。”老板的脸僵了,突然掏出张照片——表叔在猪圈废墟前的合影,背后写着“你欠他的”。
父亲的手在门把手上抖了抖。我躲在窗帘后看见,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,里面是当年表叔家受灾时,他悄悄送去的两千块钱,还有张没送出去的欠条。“这钱我早备着,”他声音发紧,“但桥的事,一分一毫不能差。”
大桥最终由另一家公司承建。通车那天,父亲在桥头站了整整一天,看着卡车驶过桥面时,眼里像落了星星。晚上他翻开笔记本,在“愧”字旁边补了行小字:“守不住规矩,才是真的愧。”
去年姐姐在开发区负责项目审批,有家企业的环评报告不合格,负责人辗转找到她,送来块玉佩。“你爸当年帮过我,”他笑着说,“这点心意。”玉佩在灯光下泛着油光,姐姐突然想起父亲笔记本上的红笔字,想起爷爷临终前发亮的眼睛。
“我给您看样东西。”她从抽屉里拿出张照片——父亲在大堤上包扎伤口的样子,背景里是滚滚洪水。“我爸说,有些东西比人情重,比钱贵。”那人的手慢慢缩了回去,姐姐趁机递给他份整改清单,“按这个来,我帮您盯着进度。”前几天整理父亲的书房,发现那本黑皮笔记本放在了书架最显眼的地方。最后一页添了新内容,是父亲去年写的:“2023年秋,见孙女拒礼,知家风未断。”字迹比当年柔和了许多,却依然带着力透纸背的郑重。
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盛,像极了爷爷书房里常年插着的那瓶。我摩挲着笔记本上的“愧”字,突然懂得,所谓廉洁从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,而是穿过愧疚与挣扎后,依然选择站在光亮处的勇气。就像父亲说的,心里的秤杆端平了,走再难的路,脚底都踏实。(作者:冀敏敏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