昭通的秋总来得早,乌蒙山尖刚染透枫红,晨雾就裹着寒气往峡谷里钻。爷爷总说“霜打后的草药最出劲”,每到这时,天还没亮透,他就背着那只磨得发亮的竹背篓,踩着露水往山上去了。
我跟着爷爷上山时,总被他甩在身后。他的布鞋踩过松针铺就的软路,踏过布满青苔的石板,脚步稳得像扎了根。昭通的山不似江南那般秀气,岩层裸露处泛着青灰,灌木丛里藏着刺藤,可爷爷闭着眼都能辨出哪丛是柴胡,哪片是杜仲。“你看这株七叶一枝花,得长在背阴的岩缝里,叶片数着是七片,根须像老参,泡在酒里能祛风湿。”他蹲下身,手指轻轻拨开泥土,生怕碰断一丝根须。我学着他的样子扒拉草丛,却总把蒲公英当成了柴胡,爷爷也不恼,只是笑着把我手里的草拨到一边,“傻丫头,柴胡的茎秆是紫的,蒲公英开黄花,记住喽。”
山里的草药藏得深,有些要爬到半坡的老松树下采,有些得蹚过小溪才能找见。一次找金荞麦,爷爷带我绕到山涧边,溪水刚没过脚踝,凉得我直跺脚。他却赤着脚踩进去,弯腰在石缝里翻找:“金荞麦的根是黄褐色,一节一节的,治咳嗽最管用。”说着就挖出一截,上面还带着湿润的泥土。我捧着那截草根,闻着淡淡的土腥味,忽然觉得这不起眼的东西里,藏着爷爷对家人的心意。
采满一背篓草药,爷爷会找块向阳的石头歇脚。他掏出怀里的烤土豆,分给我一个,自己则拿出旱烟袋,慢悠悠地抽着。烟圈在山风里散开,他望着远处的云海,说这山是昭通人的药箱,哪味药治什么病,老辈人早传下来了。“你太爷爷当年就是靠采草药,把你生病的叔公从鬼门关拉回来的。”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脸上,皱纹里满是故事。
回到家,爷爷第一件事就是处理草药。他把柴胡、杜仲、金荞麦分类铺开,放在院坝里的竹筛上晾晒。阳光晒得草药散出清香,混着院子里桂树的甜香,飘得满院都是。等草药晒得干透,他就拿出那只黑釉酒坛——这酒坛是太爷爷传下来的,坛身上刻着模糊的花纹。爷爷先往坛里倒上自家酿的包谷酒,酒液清冽,冒着热气。再把晒干的草药一一放进坛里,柴胡梗、杜仲皮、七叶一枝花的根,在酒里慢慢舒展。最后,他用红布封紧坛口,把酒坛搬到堂屋的角落,“得等够三个月,草药的药性才能全浸到酒里。”
等药酒酿成的日子,我总爱跑去堂屋看酒坛。坛口的红布被酒香熏得发软,偶尔能闻到一丝草药的苦味。爷爷说,这药酒是给村里老人准备的,张大爷有风湿,李奶奶总咳嗽,喝上两口药酒,冬天就能少遭些罪。
三个月后,开坛的那天,爷爷特意叫上了村里的老人。他掀开红布,揭开坛盖,一股浓郁的酒香混着草药香涌出来,满屋子都是暖融融的味道。酒液变成了深褐色,爷爷用小瓷碗给每位老人倒了半碗,“慢些喝,这酒劲大。”老人们捧着碗,小口喝着,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。张大爷喝了两口,笑着说:“老哥哥,你这药酒比城里的药还管用,我这腿都不疼了。”爷爷听了,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。
后来我去城里读书,每次打电话,爷爷总说“山上的草药又采了不少,药酒也泡好了,等你回来喝”。去年秋天,我回昭通,刚进家门就闻到了熟悉的草药香。爷爷正坐在院坝里晒草药,竹筛里的七叶一枝花还带着露水。他看见我,急忙站起来,“丫头回来啦,刚好,新泡的药酒下个月就能喝了。”
我蹲在爷爷身边,帮他翻晒草药。阳光还是那样暖,草药的清香还是那样浓,就像我小时候跟着他上山的日子。乌蒙山的风从院墙外吹进来,带着秋的凉意,可手里的草药是暖的,爷爷的笑容是暖的,连空气里的药酒香,都是暖的。
爷爷常说,这乌蒙山的草药,是大地给昭通人的礼物。而他泡的药酒,装的不只是草药和酒,还有他对这山、这村、这家人的牵挂。那坛药酒的香,藏着乌蒙山的岁月,藏着爷爷的心意,也藏着我关于故乡最温暖的记忆。(作者:余潼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