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四点的星子还缀在墨色天幕上,爷爷已经把那辆墨绿色小货车的货厢收拾得满满当当。后车门一拉开,带着晨露的青菜脆生生地挤着,鸡蛋在纸托里轻晃,袋装酱油醋码得整整齐齐,混着他身上烟草和皂角的混合气息,在微凉的晨雾里散开。他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摩挲着泛黄的方向盘,引擎发动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飞田埂上的露珠。
爷爷的货车是很久以前从镇上废品站淘来的二手货,车身上还留着前主人印的“农技服务”字样,他自己用白漆在旁边补了个方方正正的“卖货”,说这样乡下的老人们远远看见,就知道是卖东西的来了。他跑的路线几十年没变,从我们所在的村子出发,绕着周边四个村子转,哪个村口有老井、哪户人家的院墙上爬着丝瓜藤、谁爱买带霜的红薯、谁总缺袋治关节痛的膏药,他都记在驾驶座旁的小本上,纸页被岁月浸得发黄,边缘卷得像晒干的玉米叶。
去年冬天格外冷,我劝爷爷别跑了,他却从灶房端出刚热好的饭:“你李大爷昨天还在村口等俺,说家里的盐罐见底了,孩子们在外头打工没回来,他腿脚不利索,总不能让他大冷天去上街买。”那天他在货厢里铺了四层旧棉被,把青菜、萝卜裹得严严实实,又在副驾驶座放了个灌满热水的热水袋。车开到王村时,车轮在路面上打滑,他下车从后备厢抱出半袋粗盐,撒在车轮前后,冻得手指通红,却笑着跟围过来的老人说:“别挤别挤,都有份!今天的白菜是俺特意挑的芯儿,炖豆腐香得很!”
有次我跟着去帮忙,看见爷爷给独居的张爷爷称土豆,秤杆翘得老高,他还额外往袋里多塞了两个。“老哥,这太多了。”张爷爷要补钱,爷爷却按住他的手:“您上次帮俺修好了货厢的门扣,这点土豆算啥?再说了,俺卖东西,秤头从来只高不低,秤头低了,俺夜里躺炕上都睡不着。”后来我才知道,爷爷的秤是特意找镇上的老匠人校过的,比普通秤沉半两,他说这样称给别人,才不算亏了良心。
村里有户人家办寿宴,想从爷爷这订些烟酒糖果,男主人悄悄拉着爷爷说:“大爷,您给俺多报点钱,回头俺给您塞个红包,没人知道。”爷爷当时就皱了眉:“老弟,俺进的烟酒都是正规渠道来的,多少钱进的,加多少利,俺都跟你说清楚。你要是觉得贵,咱再商量,可多报钱、收红包的事,俺不能干。俺这一辈子,没赚过黑心钱,也不能因为这事坏了名声。”最后那户人家还是在爷爷这订了货,男主人说:“就冲大爷这份实在,俺信得过。”
爷爷的货厢里总放着个铁皮药箱,里面装着创可贴、感冒药、降压药,都是他自己掏钱买的。有次村里的小孩在货厢旁追闹,不小心摔破了膝盖,爷爷赶紧拿出碘伏和棉签,蹲在地上给孩子轻轻擦拭,还从货厢里拿了块水果糖哄他。孩子的妈妈要给钱,爷爷摆摆手:“这点东西不值钱,孩子没事就好。”时间长了,老人们都爱跟爷爷聊天,谁家的孙辈考上大学了、谁家种的棉花丰收了,都愿意跟他说,他的牛皮小本上,除了记着谁要什么货,还多了些“刘奶奶孙女生日”“赵爷爷种的苹果熟了”的小记号。
太阳西斜时,爷爷的货车才慢悠悠往回开,货厢空了大半,他却哼着老调子,方向盘转得格外稳。有次我问他:“爷爷,你每天跑这么远,赚的钱也不多,累不累啊?”他把车停在路边,指着远处飘着炊烟的村落说:“你看,俺送过去的不只是菜和日用品,是让老人们少跑点路,多省点心。钱赚得少点没关系,心里踏实,比啥都强。你太爷爷活着的时候常说,做人要像地里的麦子,扎根得深,结穗才实,不能学墙头草,风一吹就歪。”
现在每次路过乡下的村口,总能看见老人指着爷爷的货车说:“看,卖货的老伙计又来了!”货厢里的东西换了一茬又一茬,可爷爷的实在没变,那杆秤的秤头依旧翘得老高,车身上的“卖货”二字,在夕阳下亮得像撒了层暖光。爷爷常说,他的货车不是用来赚钱的,是用来送“安心”的——送一份新鲜给老人,送一份实在给自己,也送一份清白给咱家的日子。(作者:刘子涵)